矛盾的倪夏莲

撰文 / 黑糖 衣依

多年以后，当面对摄像机镜头，倪夏莲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 1983 年世乒赛为中国队夺得冠军的那个夜晚。而彼时 20 岁的倪夏莲，却一定不会想到，61 岁的她，还能继续在乒乓世界的最高殿堂征战。

2008 年，45 岁的倪夏莲就已经成为了北京奥运会年龄最大的乒乓球选手；到了巴黎，更是所有项目里年龄最大的参赛运动员。属兔的她，真就灵动如一只兔子，在与孙颖莎的比赛中上演了转身接球的绝技，引得同龄人张学友在演唱会里模仿。她忙碌于比赛、录制短视频、接受一个又一个专访，精力充沛、思维敏捷，是所有提问者喜欢的采访对象。而当结束了一天的匆忙，却需要别人帮助才能找到返回奥运村的路。

巴黎奥运会期间，倪夏莲接受了腾讯新闻的专访

她时而说着普通话，时而穿插几句上海话，英语流利，法语也很不错。她有上海女人内敛的精致，也有欧洲女人外放的浪漫。她说自己是一个家庭主妇，喜欢做做饭，打理花园，享受着丈夫和儿女带来的安稳；却不妨碍她是卢森堡总理的座上宾，社交网络上一条动态的点赞量，比卢森堡的总人口还多。

倪夏莲，在这个热情洋溢的夏天，如莲花一般清新地横扫了中文互联网络，散发着无穷的魅力。

耳顺之年

2023 年 7 月 4 日，倪夏莲度过了自己的 60 岁生日，她在社交媒体上写道：60 岁生日如期而至，耳顺之年继续加油！

27 天以后，WTT 支线赛捷克站，倪夏莲连胜郭雨涵、朱思冰和陈熠三位国乒队员，夺得女单冠军。正是这个冠军，让倪夏莲心里有了底，「我觉得我入选巴黎奥运会的机会已经很多了」。

2023 年 wtt 支线赛捷克站，倪夏莲夺得女单冠军

而这一年，距离倪夏莲第一次代表中国乒乓球队参加世乒赛，也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。

这四十年，她换了国籍，上了大学，结了两次婚，生育了一双儿女，也经历了退役，然后再复出，直至在巴黎参加她的第五届奥运会。倪夏莲对腾讯新闻说，" 生活是波浪形的，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"。

转年的 3 月份，倪夏莲在 WTT 支线赛的黎巴嫩站又拿到了女单冠军，刷新了自己保持的最年长夺冠纪录。赛后她在社交平台发文：不能让年龄阻止我夺冠。

拿到这个冠军后，巴黎奥运会对她来说「稳中之稳」了。

倪夏莲在 WTT 支线赛黎巴嫩又拿到了冠军

而她需要的另一个「稳」是她的身体。在巴黎奥运会备战期间，倪夏莲每天会去俱乐部练习两个小时左右的乒乓球，再加上一些力量训练保护肌肉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她渐渐练不了那么多了，她不能再像年轻时一样肆意挥霍自己的体力，她需要保护自己不能受伤，一旦受伤，在 60 多岁的年纪，只能被迫离开赛场。

倪夏莲每个月都在感受自己的年龄变化，虽然从心理上她并没有年龄焦虑，但是生理上，岁月会给她警示：" 竞技体育不是开玩笑的，我们不能跟自然斗，有时候也很痛苦，想多练一会，但是不行。"

巴黎奥运会女单 32 强赛，倪夏莲和孙颖莎的祖孙之战万众瞩目。虽然实力差距悬殊，但倪夏莲在比赛中一直都是乐呵呵的，对她来说，在这个年纪能跟世界第一较量一场，能感受世界第一的球速和质量，是她的幸运。她也欣喜于后辈的实力，作为一代怪球手，左手长胶让她几十年在乒坛屹立不倒，但她记得很清楚，在与孙颖莎的较量当中，平时能够控制对方的直板球完全发挥不出来，" 孙颖莎的球太厚、太扎实，没地方去 "，而自己 " 多赢一分、多赢一板都好 "。

" 世界第一 "VS" 世界唯一 "，这场比赛令无数人动容

然而，比赛并没有她自己描述得那么悬殊：第三局双方甚至打到 11-13，倪夏莲险些从孙颖莎手中抢下一局。左手长胶的怪球打法依旧有威胁，在比赛前半段，倪夏莲甚至能做到球球有回应。

然后就是那个火爆网络的 360 度转身接球，甚至还用了不止一次，快得像一只陀螺。她标志性的倒板（突然切换为球拍的另外一面，胶皮不一样，能够给对手带来出其不意的效果），往往让对手无所适从，需要用慢动作才能看清。

比赛暂停期间，孙颖莎喝着教练准备的功能饮料，远端的倪夏莲扭开了一瓶可乐。倪阿姨的松弛感火爆社交媒体，而她之后的回应也带着点俏皮：" 我们需要体力的呀，可乐里有糖分，可以让我保持体能，我平时也不喝的。"

倪夏莲比赛暂停期间喝可乐，这份松弛感让她火爆社交媒体

她的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年轻感。

她定期在几个中文社交平台上更新视频，带着大家逛奥运村，介绍餐厅里被反复吐槽的食物，" 我觉得很好吃呀，很有营养 "；还做直播带货，效果嘎嘎好，被粉丝截图下来和许昕的直播作对比，" 别人的 61 岁正是当打之年，我的 20 岁正是当打盹之年 "；她隔空与张学友互动，许下听一次歌神演唱会的愿望，像追星的小女孩一般叫喊着 " 我会很疯的 "……

别人的 61 岁正是当打之年，我的 20 岁正是当打盹之年（图来源于网络）

她的本届奥运比赛结束之后，在巴黎的每一天行程都很满，每天 2-3 个活动邀约，有节目拍摄，还要拍摄短视频。我们与倪夏莲的对话，发生在总台《巴黎会客厅》的节目录制场地，所有工作结束，夜幕早已降临，而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疲倦，在紧身白裤子与红色运动衣的衬托下，身姿挺拔，神采奕奕。

倪夏莲在节目录制现场身姿挺拔、神采奕奕

出卖她的，是生活的细节。

倪夏莲不会打车，得有人送她回奥运村，但奥运村有很多入口，她需要找到距离卢森堡代表团最近的地方。倪夏莲从微信聊天记录中找了一个地址，司机越走越不对，才发现给了错误信息。她有些着急，开始用半法语半英语跟司机沟通，甚至把手机塞到我们手里帮忙寻找。

倪夏莲的微信，字体超级大，一个对话框占据一整个页面，像极了家里上岁数的长辈。

终于找到了回村的路，她开始揉额头，临近 23 点，她有些累了。

家庭主妇

多年以前，倪夏莲曾带女儿回到北京，专门去了天安门、故宫、颐和园。回看倪夏莲年轻时候的照片，圆圆的脸，厚厚的刘海，朝鲜的小姑娘有些像她。一张黑白照片，几十年的光阴。倪夏莲回忆当年，小时候差点去唱歌，可是因为当年什么东西都有名额，唱了歌就不能打乒乓球，八十年代的时候，她在球队里，还录了些自己唱歌的音频。

1983 年，倪夏莲与乒乓球前辈孙梅英，年轻时候的她有一张圆圆的脸

" 当时其他队友唱歌都跑调的，我就想说唱歌不是很简单吗，哪里会跑调呀。你现在让我练一下红灯记，我都还可以唱出来的。"

夜幕下，巴黎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，明暗交织，她亮晶晶的眼睛里，是时间和空间形成的星辰大海。

节目组的化妆师是一个上海姑娘，几个小时的合作下来，倪夏莲和她已经熟络到握着手讲上海话。在欧洲生活了这么多年，在掌握了英语、法语等多国语言之后，倪夏莲的中文还是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：" 这个凯旋门哦，之前有人开飞机飞过去的，你知道伐，斜着过去的，很厉害的。"

路过卢森堡的衣服品牌商店，倪夏莲说：" 我常在这个店里给孩子们买衣服，他们也常常给我打电话 "，" 但是我儿子哦，很喜欢有腔调的东西，他买的都是纯羊毛的，鞋子也要穿前面宽宽的，不要挤到脚趾头的。"

因为她对卢森堡的特殊贡献，卢森堡的第二大城市埃特尔布鲁克市市长特批给她一栋 700 平米的住宅，她和一家就住在那里。这次奥运的备战也在卢森堡，队伍请了法国的陪练，提供了专门的住宿，但倪夏莲不要，她要回家，她家里有事儿。

倪夏莲的「事儿」，是她的花园。

倪夏莲打理自己的花园

她种了很多果树，有苹果、梨、葡萄、李子、樱桃、无花果，还有一茬一茬的韭菜。她说，韭菜最好了，会自己长，一茬一茬割，还没有虫，上海的鸡毛菜虫很多，她现在就种些简单的，" 等我退休了，慢慢学。"

倪夏莲是人妻、是妈妈，她有哥哥姐姐，有一个大家庭需要照顾。她收拾家里的大房子，她把厨房视为自己的领地，平时基本只做中餐，丈夫也不会有意见。随即，她的普通话切换成上海话，" 家务是生活生出来的，做不完的。"

倪夏莲的丈夫是瑞典人托米 - 丹尼尔逊。

与孙颖莎的比赛之后，倪夏莲接受全场欢呼，泪打湿了眼眶，有感动，也有遗憾，托米捧起她的脸深情一吻，全世界都被这对老夫老妻撒了一把狗粮，" 激动的时候就要表达，爱要分享给全世界，一份快乐变成两份快乐，这样大家都快乐了，对吧？"

丈夫托米赛后亲吻倪夏莲

曾经也是乒乓球运动员的托米在 1998 年被卢森堡聘请担任倪夏莲的教练，2002 年两人结婚。中式打法与欧式打法的碰撞，让两个人总能在乒乓球的话题上针锋相对。

" 每次都是我赢 "，倪夏莲说。

生活上，其实是细心的托米在照顾她、迁就她，会提前给她把车洗好、把油加满，给她各种各样的惊喜，更会在她长途比赛的时候照顾好家里那么多口人，让她没有后顾之忧。

托米说 "happy wife happy life"，倪夏莲回应道，" 对的时间和对的人，就很开心了 "。

倪夏莲一家

这次在巴黎，托米始终陪伴在倪夏莲身边，两人牵着手去比赛，牵着手录制短视频，牵着手去看中国队夺得女团冠军。

她身上有着上海女人的温婉，但绝不会成为生活和丈夫的附庸，所有生活上的不一致，几乎都因托米的妥协迎刃而解。她最开始复出参加奥运会，本来只想回报卢森堡乒协对她的照顾，不曾想一打就是 5 届奥运会，跨越了 16 年。

" 卢森堡也是 65 岁退休，我还有 4 年 "，2028 年的洛杉矶奥运会，也许还会出现倪夏莲的身影。

我是谁

节目里有一个环节是巴黎下午茶，节目组特意准备了一碟小笼包。吃到家乡的食物，倪夏莲笑得很开心，但结束之后，倪夏莲捂着嘴说：" 老外这里，嘴里有东西不能讲话的哦，不礼貌。"

她的精神状态会在中国人和卢森堡人之间来回切换，说到卢森堡，一会儿用的是 " 我们 "，一会儿用的是 " 他们 "，只有说到中国，从始至终都是 " 我们 "。

孙颖莎和王楚钦的混双决赛对手，是一直以来不怎么露面的 " 神秘之师 " 朝鲜组合，而朝鲜女队员金秦英的打法有些罕见，与倪夏莲的左手长胶颇为相似。"（朝鲜女选手）都是软功夫，球给的位置都是半长不短，或者出其不意 "，为了避免 " 莎头组合 " 不适应，倪夏莲主动担任了俩人的陪练，时间接近 30 分钟。用她自己的话说，这是临时抱佛脚，" 中国古话是有道理的，对于他俩这种顶尖高手来说，抱抱佛脚他们领悟很快的。"

61 岁的她，每天的训练时间都有限制，而且混双决赛后很快就是她跟孙颖莎的 32 进 16 比赛，虽然这样对她有些不利，但她认为 " 金牌对中国队更重要 "。

1983 年世乒赛，倪夏莲获得了团体冠军、混双冠军、女双季军，那一届比赛，中国队大获全胜，7 个项目拿到了 6 个冠军。她知道冠军和金牌对中国的意义。

1983 年，倪夏莲与郭跃华在第 37 届世乒赛混双决赛中

倪夏莲的生涯巅峰正是 1983-1985 年那段时间，可惜，1984 年的洛杉矶奥运会，乒乓球还不是比赛项目。

1991 年，倪夏莲定居卢森堡，随后代表卢森堡参加国际乒乓球赛事，卢森堡国家队对倪夏莲没有什么硬性要求，不需要获得什么名次，只需要参加国际比赛就行。

而她的能力显然超出卢森堡对她的期许。1996 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前夕，倪夏莲取得了欧洲十二强的冠军，这是卢森堡的第一个乒乓球国际大赛冠军，倪夏莲也因此得到了 1996 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入场券。然而，面对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机会，她放弃了。

不是不想参加，而是，不想以卢森堡人的身份参加。

彼时的她，甚至从未想过要代表中国以外的国家参加奥运会，她不想在奥运赛场上成为中国队的对手。

刚到卢森堡时，倪夏莲发现卢森堡的乒乓球处于刚起步的阶段，这里没有职业运动员，很多球员都是兼职，也没有规范的训练体系。是她将国乒精神带到这个只有几十万人的小国家，用一丝不苟的训练态度，一步步感染着其他年轻球员。

她在 1998 年获得了欧洲女单冠军，那年她已经 35 岁。只有她参加奥运会，奥委会才愿意拨款给卢森堡乒协，进而才有资金支持卢森堡的孩子们打球。

1998 年倪夏莲获得了欧洲女单冠军

倪夏莲的心中的情愫也在悄然变化。

" 我们是地球村，体育不一定非要跟政治挂钩 "，不知在哪一个瞬间，倪夏莲击碎了自己的心理防线，她想用自己的力量，能多帮助卢森堡一点。

她以 37 岁高龄参加了 2000 年的悉尼奥运会，进入了女单 16 强，在 1/8 决赛输给了中国选手李菊。

悉尼过后，倪夏莲因为生孩子二度退役，又因为 2008 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而再次复出，彼时已经 45 岁的她，依旧只是卢森堡唯一能够参加奥运单打的选手。对于卢森堡乒协来说，在每一个奥运周期继续挽留倪夏莲，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。

当被问道是否是卢森堡最有名的中国人，倪夏莲笑着说：" 整个欧洲都不差了，对吧 "，" 我破了卢森堡很多的纪录，虽然我不追求纪录，但是后人可以看见我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刻在卢森堡的历史上，虽然他们可能不会记得倪夏莲的名字，他们只会记得有一个中国人。"

倪夏莲和卢森堡大公（国王）

08 年奥运会，是她时隔 22 年重回北京，她游历了当年熟悉的地方，找寻了昔日的记忆，也彻底完成了身份的蜕变。巴黎奥运会上，倪夏莲成为卢森堡的旗手，不到一米六的她身穿红裙挥舞大旗，飒爽得很。

倪夏莲在社交网络上颇为活跃，单条动辄几百万的点赞、互动量，好几倍于卢森堡的人口数量。当她把这些讲给卢森堡人听的时候，他们像听神话一样不可思议。定居卢森堡 30 多年，倪夏莲也欣慰地发现，不仅乒乓球，卢森堡对中国人的了解在加深，因为乒乓球的连接，两国关系也持续友好发展。

" 卢森堡很小，我们缺的是人才，希望大家多多帮助卢森堡好吗？"

在这一瞬间，倪夏莲口中的 " 我们 "，不只是卢森堡，也是中国。她有一颗纯真的中国心，但也一心希望卢森堡更好。她在身份上有迈不过去的坎，也有一辈子都在找寻的根。她就像一个大使，串联起了相隔万里的两个国家。体育的力量在此刻交汇，展现出最动人的一面。

倪夏莲的笑容一直感染着周围的人

倪夏莲的笑容几乎每时每刻挂在脸上，让身边每个人感受到亲切与和善，但她的英气和锐利与笑容共存，一如她凌厉的正手攻势。当面对家庭、面对事业、面对国家利益，她手执长矛，修剪了果树上的枝丫，俘获了爱人的芳心，闯出了一番天地；而同样是面对家庭、面对事业、面对国家利益，她也有一面盾牌在心中，时时刻刻，总有一股力量，支撑着她，快乐地往前奔跑。